▲远眺黄鹤楼

盛唐时节的某一个春日，诗人李白登上湖北武昌的黄鹤楼远眺，只见灿烂的阳光静静地洒在长江上，江水泛着金色的波光，一路哗笑着悠然东去。浪花簇拥的鹦鹉洲上，长满了蓬勃的绿草，五颜六色的鲜花在绿草地上，争先恐后地盛开出一片盎然春光……

李白诗兴大发，准备提笔题壁，却忽然看到上面已经墨畅诗酣，早有了诗人崔颢的一首《黄鹤楼》：

崔颢比李白小3岁，汴州（今河南开封）人，是唐玄宗开元十一年（723年）的进士。他的诗生动描写了在黄鹤楼上欣赏的美景，同时又抒发了吊古和怀乡的双重情感，真挚深沉，妙手偶得，宛然天籁。

李白伫立了很久，反复诵读，觉得崔颢已经把自己看到的美景都写到了，也把自己想要表达的情感都抒发了出来，于是就打消了继续题诗的念头，只是在崔诗后面，很谦恭地写上了这样两句话：“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崔颢的《黄鹤楼》写得不错，同时又有了李白称赞的加持，名气就更大了。宋代诗评家严羽把这首诗评为古今七律第一，前几年某学者带领课题组用大数据方式统计分析，也推定这首诗为唐诗排行榜的榜首，可见其影响力之巨。

不过李白虽然没有在黄鹤楼上题诗，却也留下了关于黄鹤楼的两首千古名诗。一是《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另一是《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这位谪仙人的歌声雄浑深沉，令人回味无穷。

从此之后，黄鹤楼就仿佛成了一个考试的题目，历代诗人来访都需要交出一份抒情的答卷。比如白居易来到这里赴了一次友人的宴会，随后依韵崔颢写下一首《卢侍御与崔评事为予于黄鹤楼置宴宴罢同望》：

宋代的贺铸来到这里，也依韵崔颢写下一首《黄鹤楼》：

明代的沈周来过，同样依韵崔颢写下一首《黄鹤楼》：

就连明代的医学家李时珍，也在这里依韵崔颢，留下一首《黄鹤楼怀古》：

再到了后来，诗人的“答卷”热情依然高涨。明末清初的李渔不再依韵崔颢，留下一首《登黄鹤楼》：

清末黄侃到这里的时候，黄鹤楼已经被毁，他依然写下一首《登黄鹤楼故址》：

代代诗人来答卷，各有感喟，各领风骚。极目远天，一脉诗情。横绝万里，连绵千古。原来千古黄鹤楼，已经静悄悄地变成了一座诗楼啊。

查阅资料得知，黄鹤楼的楼名由来，共有二说：一说是根据神话命名，传说有仙人曾在此楼乘鹤飞升；另一说则是根据地名黄鹄矶而来，该矶又名黄鹤矶，盖借山而名楼也。此楼始建于三国吴黄武二年（223年）。沧桑风雨，屡毁屡建，凡十余次之多。最后一次遭遇焚毁是在清光绪十年（1884年），而直到100年后的1984年，历史上的第11个黄鹤楼才再次横空出世，重新巍然屹立起来。新楼比清代原址南移500米，也比清代的蓝本高出两层之多。登斯楼也，心远天宽，把酒凭栏，听玉笛梅花，问仙人黄鹤，若再读一读清代同治进士李联芳的一副对联，定然会顿生无限沧桑浩叹。联曰：

数千年胜迹，旷世传来，看凤凰孤岫，鹦鹉芳洲，黄鹄渔矾，晴川杰阁，好个春花秋月，只落得剩水残山，极目古今愁，是何时崔颢题诗，青莲搁笔。

一万里长江，几人淘尽，望汉口斜阳，洞庭远涨，潇湘夜雨，云梦朝霞，许多酒兴诗情，仅留下荒烟晚照，放怀天地窄，都付与笛声缥缈，鹤影蹁跹。

20世纪50年代末，黄鹤楼已经被毁70多年了。诗人聂绀弩来到这里为长江大桥献诗，同样也没有错过为黄鹤楼交出抒情的答卷。他的一首《武汉大桥上有询黄鹤楼遗址不得而惆怅者》，也写得非常精彩：

1985年4月，75岁的诗人公木也来访问重新开放的黄鹤楼，感叹“苍茫旷远，尽收眼底，万有环生，充溢胸怀”，挥笔写下一首《重建黄鹤楼于蛇山》：

2015年秋，我也获得一份难得的机缘，由《湖北日报》记者同行巴晓芳先生陪同，一起登上黄鹤楼。眼前奇景瑰丽，心头浮想翩然，随口吟出来七言八句，也算是为黄鹤楼留下了一份自己的答卷罢：

我用手机把这首小诗发给巴晓芳先生，很快就收到他的一首精彩和诗：

当日同游者，三人行也。另一人是台湾成功大学华文部主任吴荣富教授。吴教授当日未曾吟诗，却也在黄鹤楼上留下了和善友好的温暖笑容，令人时时怀想。不意近来偶然上网，读到巴晓芳先生的《悼台湾诗人吴荣富》，才知那次同登黄鹤楼之后的第三年，吴先生竟然已经驾鹤仙逝了。回忆同游之欢，更叹造化之无常。文末引用巴先生这首悼诗，寄托对远方同游的悲思，同时也为黄鹤楼留下另外方式的一份诗歌答卷吧：

▲趵突泉公园里的漱玉堂

章丘，一个出葱的地方，氤氲着文学史上的婉约味道。

“苏门后四学士”包括李格非、廖正一、李禧、董荣四人，其中的李格非正是李清照的父亲。《宋史卷四百四十四·列传第二百三·文苑六》记载：“（李格非）妻王氏，拱辰孙女，亦善文。女清照诗文尤有称于时，嫁赵挺之之子明诚，自号易安居士。”

济南人喜欢李清照，让她在最好的地方安家，给她修祠堂，还是两个，在章丘区的百脉泉公园有清照园，在历下区的趵突泉公园有纪念堂。在纪念堂里，通过“书香门第”“词坛绽绣”“志同道合”“流寓江南”四个阶段介绍了李清照的经历，作家郭沫若还题写了对联：“大明湖畔趵突泉边故居在垂杨深处，漱玉集中金石录里文采有后主遗风。”

济南人喜欢李清照，还体现在让她封神。大明湖畔有个“藕神祠”，有对联：“是耶非耶，水中仙子荷花影；归去来兮，宋代词宗才女魂。”藕神祠里供着的正是李清照。不管是“误入藕花深处”，还是“红藕香残玉簟秋”，李清照的作品中倒是常见“藕”。“藕神”的称呼在清代已有。清代符兆纶在《明湖藕神祠移祀李易安居士记》中写道：“湖侧旧有屋一楹，曰‘藕神祠’，不知所祀何神。神像久毁，同人以湖山佳丽，主持宜得其人，因以易安居士代之。”

2007年，诗人余光中写了首《藕神祠》，后来出的诗集由此取名为《藕神》。诗中写道：

“藕神”早期的生活比较安定，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提到了日常生活中的文化趣味：“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

后来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赵明诚和李清照的藏品基本没了。那些散佚的收藏让人们看到了文脉传承之难，赵明诚说：“逼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也。”后来在生活中基本是按这样的顺序散佚的，“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烬矣”“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所谓岿然独存者，无虑十去五六矣”“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李清照最后发出“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的悲鸣。从史书记载来看，李清照的作品很丰富，《宋史卷二百八·艺文志第一百六十一·艺文七》记载：“《易安居士文集》七卷（宋李格非女撰），又《易安词》六卷。”可它们都像那些在颠沛流离中被毁的金石藏品一样，被丢在历史的犄角旮旯，如今只有50多首词传世了，被后人辑成薄薄一册《漱玉词》。明代杨慎认为：“宋人中填词，李易安亦称冠绝，当与秦七、黄九争雄，不独雄于闺阁也。”清代沈瑾认为：“（李清照）镂心刻肝，务为奇丽，身后性灵，仅仅故纸数片，良可叹也！”《四库全书总目》也评价：“虽篇帙无多，故不能实宝而存之，为词家一大宗矣。”

不知为何，李清照流传下来的词作半数跟“酒”有关，这也成为读懂李清照的关键词。例如，《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中的“浓睡不消残酒”，《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中的“沉醉不知归路”，《浣溪沙·莫许杯深琥珀浓》中的“未成沉醉意先融”，《忆秦娥·临高阁》中的“断香残酒情怀恶”，《青玉案·一年春事都来几》中的“买花载酒长安市”，《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中的“莫辞醉”，《念奴娇·春情》中的“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中的“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声声慢·寻寻觅觅》中的“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力”。

高兴了喝，愁闷了也喝。如今我的老家出的地方酒就叫“清照特曲”，有啥事就来箱“清照”，也算是用“女酒神”命名的。提到家乡，李清照笔下最苦的就是《菩萨蛮·风柔日薄春犹早》中的“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了。在《打马赋》的结尾，李清照写下了“老矣谁能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让人看到年老的李清照依旧向往故乡，向往复国。

李清照的经历很不婉约，性格也不婉约。她在《词论》一文中指出了历代词家的短板，包括柳屯田“词语尘下”，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皆句读不葺之诗尔”，晏叔原“苦无铺叙”，贺方回“苦少典重”等。李清照还在《打马图经序》中整理了游戏依经马的玩法，“使千万世后知命辞打马，始自易安居士也”。

把章丘方言写入词作是李清照创作的一大特色。她的《行香子·草际鸣蛩》中有一句“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所谓“霎”用的正是章丘方言，就是“一会儿”的意思。现在老家的人平时还说“你等我一霎”“我再玩一霎”“过一霎再说”“再待一霎霎”。辛弃疾的《行香子·三山作》中也有一句“放霎时阴，霎时雨，霎时晴”，也算是“济南二安”的跨时空应和吧。此外，李清照的《转调满庭芳·芳草池塘》中的“得似旧时那”，《声声慢·寻寻觅觅》中的“怎一个愁字了得”等也是方言入词。

李清照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一句是“雪里已知春信至”。这句话如果用苏轼的话来说，就是“春江水暖鸭先知”；如果用雪莱的话来说，就是“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不过比雪莱早了约700年。“雪里已知春信至”，或许正是这句话让她坚持了下来，也让我坚持了下来。当然，更多人心中的李清照还是那个“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女孩。

还是回到《李清照集笺注》的第一篇吧，那天你正倚门回首，一切仿佛刚刚开始。

▲文丞相祠内景

癸卯新春在北京过年，闲来无事，继续读书。大年初六读完了《宋诗选》（张鸣选注），放下书，见窗外天气晴好，于是照例出去走走。这是疫情防控政策优化调整后的首个春节假期，外面的世界恢复了生机和活力。鼓楼周边人山人海，南锣鼓巷摩肩接踵。我是要避开这些繁华热闹之处的，一头钻进了人少的胡同。走着走着忽然想，刚读完文天祥的诗，离此不远的府学胡同有文丞相祠，何不去看一看呢？

《宋诗选》选了文天祥四首诗。其中《除夜》这样写道：“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末路惊风雨，穷边饱雪霜。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此诗作于至元十八年（1281年），这一年的除夕是他在世的最后一个除夕，转年十二月他便在大都（今北京）柴市口就义，时年47岁。740多年后的春节读到他写除夕的诗，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今年春节期间，和南宋爱国将领岳飞有关的电影《满江红》上映，票房火爆。在河南一景区，甚至出现了游客排队抽打秦桧跪像的景象。对于忠正奸邪，人们自有不同的态度。而我在此时前去文丞相祠，也算顺应形势吧。以前多次经过此地，但从未进去参观过，而且我路过的大多数时候似乎它是关着的。未曾想，这一次正好赶上它在开放期间。在工作人员的指导下，现场网上预约购票，其微信公众号还显示了其他类似的古迹——于谦祠、袁崇焕祠。在北京这么多年，都没有去过。现在，我第一次走进了文丞相祠。游客寥寥，前后不过10人。知道这个地方的人实在太少。

文天祥是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进士出身，南宋末期任右丞相兼枢密使，率兵抗元，兵败被俘，被押至大都囚禁4年，屡经威逼利诱皆不屈。文丞相祠建于明洪武九年（1376年），由北平按察副使刘松发起创建，永乐六年（1408年）被正式列入国家祭祀项目。祠庙现存前后两个院落及前院过厅、后院堂屋，占地约600平方米。前院过厅主要是文天祥生平展，后院堂屋供奉有文天祥像。前院整面东墙镶嵌明代文徵明所书《正气歌》刻石，气势恢宏凝重。

《宋诗选》指出，文天祥的诗歌明显分为前后两期，前期大多为应酬之作，艺术上也显得平庸，而好诗大都作于后期，记录艰苦的抗战经历，表现不屈不挠的坚强意志，纯是坚贞气节、血性精神的写照。《正气歌》可谓是其代表作之一。此诗作于文天祥被囚于元大都狱中之时，威武不屈，志节自明。“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尽管小时候就知道这首诗，也读过，但浮皮潦草，理解不深。如今重读，感觉作者浩然之气，穿透纸页，破壁而出，充盈于宇宙，亦使我生出一种气，满贯于胸。

像岳飞、文天祥这样的历史人物，我对他们的看法经历了“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几个不同的阶段。记得小时候守着收音机听刘兰芳播讲的评书《岳飞传》，当听到岳飞几名部将喝了秦桧派人送来的犒劳酒而中毒身亡时，我不禁伤心落泪。青年时代，渐渐将这些英雄抛之脑后，甚至生出一种逆反心理。现在回过头来再看，对他们更多了几分理解和认同。在不同的时代环境中，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遭际，做出了不同的人生选择。其间种种，值得探究。但无论何时何地，人们对于忠诚、担当、勇敢等品质的赞美以及对英雄人物的仰慕不会停止。我想起，离文丞相祠不远，南锣鼓巷有明末降清的洪承畴的故居，炒豆胡同有清代和英法联军作战、镇压捻军的僧格林沁的僧王府，菊儿胡同、寿比胡同有在戊戌变法等晚清政治事件中扮演复杂角色的荣禄的府邸花园、家祠，将这些历史人物放在一起看，很有意思。

在文丞相祠后院堂屋前边东侧，有一株枣树。冬春下午微暖的阳光照在倾斜的枝干上，树干底部覆裹的一块红布分外醒目。这株枣树相传为文天祥亲手所植，枝干向南自然倾斜，于是人们认为它象征着文天祥“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誓不休”的爱国之心。

拳拳之心，寓于诗歌。在被押解北上途经金陵（今江苏南京）时，文天祥写下了《金陵驿二首》，其一为：“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结尾两句，和“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誓不休”语殊意近。据载，文天祥兵败被俘，曾自杀而未死；被押北上途中，亦曾绝食八日。其心其志，于此可见。

走进文丞相祠后院堂屋，我瞻仰了文天祥塑像，欣赏了对联、题匾、文物藏品等。留意看了供桌上的供品，除了常规的苹果、橘子等水果之外，还有带包装的传统老桃酥、五常香米等，甚至还有酸奶和罐装啤酒。显然它们都是前来参观的游客留下的，人们对英雄人物的敬仰和怀念绵延不绝。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落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抛絮，身世飘摇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是《宋诗选》中文天祥的《过零丁洋》。此诗作于祥兴二年（1279年），其时文天祥已兵败被俘，元军都元帅张弘范攻打南宋最后的据点厓山（在今广东新会南大海中），文天祥被押解同行，写下此诗，表示以死殉国的决心。我印象中，最早知道的是诗的最后两句，大概是小学语文课本里哪篇文章引用了，使其广泛流传。然后应该是在初中语文课本里读到全诗，当时的感受是，主题思想自不必说，从艺术上看，“风抛絮”“雨打萍”的比喻描写以及“惶恐”“零丁”的重复妙用，堪称精彩。如今再看，尽忠报国、舍生取义，文天祥做到了；与此同时，历代仁人志士孜孜以求的“三不朽”，“立德”“立功”之外的“立言”，他同样也做到了，足以成为照亮后来者前行之路的星光。